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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。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。他带一点嫌弃,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污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。她顿时感到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。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“白蛇传”的断桥下,青灰色的桥石已负着厚厚的黯淡历史。

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,抑或道歉,抑或托辞,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。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。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。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,追光打下来,她便是近乎裸体。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。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“下台”的动机是什么。一个如此的青年,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。如此一个意外,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淬然离开“舞台”,把那青年留在整个时间空间的“冷场”中。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。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,不是为了更衣修发,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。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,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。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,茫目顾盼,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。站了许久了,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。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。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,听得见他在这冷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: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,是用报纸卷的;那根斜贯空间的铁床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,结痴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。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。

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。一种神秘的、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。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,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;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。她仍穿着那条裤子,膝部向前凸着,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。她却与淬然下台前不是一个人了。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额再次游动起来,画出优美的弧度。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,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。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颈上,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。她肌肤之下,形骸深部,都蛇似的柔软和缠绵,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苏。

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,为自己点上了烟,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。他下意识站起身。

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,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:水是鲜开水,茶是副团长拿来的;我们省出三样名产:榨菜、五粮液、乐山绿茶。首长见笑,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。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。他说,别叫我首长,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。我姓徐。

女娃很乖地一偏头,徐首长。

徐群山。群众的群,祖国山河的山,他说。声音不壮,和他人一样,翩翩然的。

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,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。

就剩下他和她俩人时,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,露出流畅之极的手指线条。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。楼下建筑工唱:“……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,党支部为我们扯皮条……”他和她都没转脸。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,落在桌上,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。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,她便也去看。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,与建筑工搭讪打诨,互掷东西。

她起身关上窗,掸净桌面。其间他问她答,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。她回到椅子上坐下,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。1958年,她回答。她看他在听她做简单陈述时手指尖动作。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“罪状”讲得生动些。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;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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