芷兰阅读之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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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狗原地站着,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。它是藏狗里头顶好的种,有匹鹿那么高,凸额阔嘴,一抬前爪能拍死一只野兔;它的毛轻轻打旋儿,尾巴沉得摆不动一样。

车拿油门轰它走,它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。要在往常准有人叫:“开嘛!碾死活该!”这时一车人都为难坏了:不论怎样颗韧跟我们已有交情,看在它面上,我们不能对它妈把事做绝。

颗韧的哽咽被捂没了,只有哧哧声,像它被委屈憋得漏了气。老狗渐渐向车靠拢,哭天抢地也没了,出来一种低声下气的哼哼,一面向我们屈尊地摇起它豪华的尾巴。它仍听得见颗韧,那哧哧声让它低了姿态。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,司机把车晃过它,很快便顺下坡溜了。车拖着一大团尘烟,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,从黑色跑成灰色。它没追到底,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它。

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,从皮帽子里蹿出来。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。它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,从扁平的、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,颤巍巍,颤巍巍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。

颗韧就那样呆傻地朝它妈看着。其实它什么都看不见了:车已出了山。

颗韧这下谁也没了,除了我们。它知道这点,当我们唤它,喂它,它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。它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绿的,叫兵的人,他们比不穿草绿的人们更要勇猛、凶残,更要难惹。兵身上挎的那件铁家伙叫枪,颗韧亲眼看见了它怎样让一只小湾子脑壳四迸。颗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瞬间就没了命的生灵,良久,才缓缓转头,去认识那黑森森的枪口。

颗韧同时也明白我们这群叫做兵的恶棍是疼爱它的,尽管这爱并不温存。这爱往往是随着粗鲁加剧的。它不在乎“狗日的颗韧”这称呼,依然欢快地跑来,眼睛十分专注。我们中总有几个人爱恶作剧:用脚将它一身波波的毛倒橹,它一点不抗议,独自走开,再把毛抖顺。有几个女兵喜欢把手指头给它咬,咬疼了,就在它屁股上狠打一巴掌。

两个月后,颗韧再不那样“呜呜”了,除了夜里要出门解溲。有次我们睡死过去,它一个也呜呜不醒,只好在门拐子里方便了。清早谁踩了一鞋,就叫喊:“非打死你,颗韧!屙一地!”

它听着,脑袋偏一下,并不完全明白。但它马上被提了过去,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:“还屙不屙了?还屙不屙了?”问一句,它脑门上挨一掴子。起先它在巴掌扇下来时忙一眨眼,挨了四五下之后,它便把眼睛闭得死死的。它受不住这种羞辱性的惩罚。放了它,它臊得一整天不见影。从此怎样哄,它也不进屋睡了。十月底,雪下到二尺厚,小周怕颗韧冻死,硬拖它进屋,它再次“呜”地呐喊起来。小周被它的倔强和自尊弄得又气又笑,说:“这小狗日的气性好大!”那夜,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,早起见雪地上满是颗韧的梅花瓣足迹: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,或是找地方避风。

四个月大的颗韧是黄褐色的,背上褐些,肚下黄些。跟了我们三个月,它知道了好多事:比如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,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,叫做装舞台。舞台装完,我们要往脸上抹红描黑,那叫化妆。化妆之后,我们脱掉清一色军服,换上各式各样的彩衣彩裙,再到舞台上比手画脚,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,那叫做演出。演出的时候,颗韧一动不动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边,鼓一响,它耳朵随节奏一抖一抖,表示它也不在局外。它懂得了这些吵闹的,成天蹦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队的。它还懂得自己是演出队的狗。

颗韧最懂的是“出发”。每天清早,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,我们像一群被迫钻笼子的鸡,一个接一个拱进蒙着帆布的行军车。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操心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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